一、
他还是决定要飞,从温哥华到罗马,周四走,周日回。
这个决定下得并不仓促。一来来回机票上千刀,二来整个行程72小时,有一半的时间在飞机上。更何况——值得么?他想不清楚,只是反复研究行程的细节,妄图从这些细节上的巧合中窥探上天的征兆。比如他有一笔航空飞行点数,300刀,有效期截止在周四,过期作废。比如周四中午做完系内讲演,两小时后飞机起飞,时间刚好不冲突。再比如蒋格的生日就在周日。
他以前不能理解那些病急乱投医的人,为了治疗癌症,宁肯去吃臭虫,或者蟑螂。经历了这一段小心思,大约也明白了。面对不能驾驭的未知,索性抛却自身的理智和判断,寄希望于外在的力量。——即便不能解决问题,也有一种“我在努力解决问题”的错觉,或者至少心态轻松一些。
他打电话给蒋格,告诉他自己的计划。蒋格犹豫了一下,说这样会不会太辛苦;紧接着又说,不要带航空大箱子,我房间小,不好放。他在电话这边皱了一下眉,有点莫名其妙:一天半时间,能有多少行李?不过也没多想。无论如何,他还是决定要飞。
二、
系内讲演很成功,他心里有数。解决了这个,离毕业也就只有一步之遥。所以按惯例,这样的“大事件”是要在组里开香槟庆祝的。但是他没时间,跟老板说自己要去温哥华周边的小岛上放松一个周末,就匆匆换下正装离开了。
两小时内赶上飞机,坐公交是断然来不及的,好在有死党乔瑟夫开车送。天空灰暗,机场高速上瓢泼大雨,一幅末世的景观。从和蒋格相处以来,他常常有末世感。就像上次从罗马回来,他肺部感染,咳得整夜不能睡。当时不自觉就想到HIV,在想如果是从蒋格那里传染的,自己会怎样面对。结论是果真如此,也不会恨蒋格,和蒋格一起生活面对好了。古人也说“朝闻道,夕死可矣”,真正地爱过一场,这一生不算白活吧。不过去医院开了强效抗生素,吃了一周,也就好了。
路上整理背包,发现上面破了个大口子,灌了些雨。书包上绣有以前学校的logo,是离开那里时同事送的礼物。用了三年多,这时候破掉——他到没有把这个算进上天的征兆里去。
三、
这是第二次到罗马,可算是轻车熟路。坐机场大巴到市中心,远远看见蒋格坐在台阶上等他。蒋格的下巴埋在立起的衣领里,只露出一双眼睛,皱着眉头。那是他习惯中发呆的样子,像受了惊吓的幼兽。士别三月,除了衣服厚点,倒也没什么变化。
蒋格的房间确实局促,像国内大学以前的筒子楼。十几平方米,收拾得井井有条。他推开窗子往外看,混凝土小高层鳞次栉比,有种回到上海小弄堂的错觉。床也小,两个人躺在上面,像并排两棵砍倒的树,枝枝蔓蔓交叠,怎么也收拢不齐。辗转腾挪之间,蒋格忽然在床里面抱怨道,你都要把我挤到墙上去了。待伸手一摸,发现他半个身子斜在床外,又有点不好意思,往里面缩了缩。
他有时差,睡不踏实。蒋格睡得轻,大约也没睡好。天亮的时候蒋格翻身过来,面对面抱紧他,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一块浮木。他一时觉得很感动,就像上次那样。
那次是来罗马的第二天晚上,蒋格坐在他床边,似有若无地闲扯,突兀地害羞道,“你要吻我么?”他吻了,平生第一次吻一个男生的嘴。两个人吻着,激烈地,像两条干渴的鱼在用口水互相支持彼此的生命。蒋格顺势躺下,紧紧抱着他,深叹了一口气,“好累啊。”这声感叹,似倾诉似求助,激发了他哥哥的情怀;原本他在家里也是长子的角色。
四、
蒋格与他去市郊的湖区短途旅行,出发之前问能不能带自己的师弟一起去。他很罕见地拒绝了,自己也觉得有点任性,但就是不愿和人分享蒋格的生日。蒋格也没说什么,有点被道德劫持的意味,毕竟他是大老远来的。
他见过那个湖的照片,远处的雪山和近处的青山相映。湖水深蓝,颜色浓得化不开,有果冻一样的质感。不过亲身接触,却觉得景色很寻常,大约是深秋的缘故。湖边很冷,有大群的海鸥在打盹。
回程的时候,他给蒋格看自己的一顶帽子。蒋格会措意,以为是送自己的,一时很开心。发现不是,讪讪地。他想把生日礼物给蒋格来化解这尴尬,又觉得在火车上拿出来,不是好时候。
五、
回宿舍,两人一起看电影,《风声》和《孤儿》。两个电影他都看到一半就大致猜出结局,比如周迅和张涵予都是地下党,孤儿是个成年女人假扮的。蒋格觉得有点惊异,他以为这不过是熟能生巧——推理剧看多了,只要把线索拼凑在一起,就能推出为数不多的几个可能性。他不缺这种逻辑推理能力,就像他已经推知和蒋格没有将来一样。只不过情绪如此强烈,让他湮灭了自己的理智,在为渺茫的希望尽可能地付出努力而已。
他把礼物给了蒋格。因为是晚上,光动能的手表走不起来;表带也没调过,太长。蒋格还是很开心,在那里把玩很久。但他感觉到,在收到礼物的那一瞬间,蒋格的迟疑。“他是觉得感激,又觉得没法用感情回报,所以才会迟疑”,他这样想,不由觉得难过。
他的手在蒋格的脸上摩挲。蒋格冷冷地说,“你是在摸我有没有流泪么?”他心里一怔,像是被看穿了一样。
六、
蒋格送他去机场。在起飞前一刻钟赶到,却被告知国际航班需要提前一小时check-in。他打电话去航空公司,花了300刀改签,却只是感觉凭空多赚了一天。连蒋格都说,错过飞机,多花了这么多钱,你反而看起来挺开心的。
这几天,他和蒋格什么都聊,却只口不谈两个人的感情。他们都知道答案是什么,只是不愿意去面对罢了。第二天,蒋格没有再送他去机场。两人在市中心车站,也就是两天前见面的地方,作别。他想去拥抱蒋格,却只是礼节性地握握手。坐上机场大巴的时候,他在想,也许这就是结局吧。
七、
转机的时候经停多伦多,他发短信给前女友问好。她赶了两小时的市内交通来机场,只为了隔着安全门和他见上一面。两个人都有各自想要的东西,却都不可得。他因了自身的执念,理解了她的执念。
错过了飞机,也就错过了周一的组会。老板非常震怒,觉得他工作态度不够专业。他并不为之触动,一副死沉沉的样子,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。那以后,他进入到半年的低迷期,最后一个简单的小项目怎么都做不顺。原本和老板协定的4年提前毕业计划,也因此化为泡影。他对此也无动于衷,却把热情用在给蒋格改博后申请材料上。每一份推荐信、简历和研究计划,都反反复复改上六七稿。他以为蒋格若能成功拿到加拿大的博后职位,两人在一起的机会会大些。
这期间也有争吵。蒋格把他误机的事情当做笑话讲给朋友听,他听到以后不开心,心想对方何至情商如此之低。有次蒋格说,“你不是我的type,我对你只是感激之情。你要是富二代或者皇帝,我也就从了你了。但是你又不是,你让我怎么办?”他惊异于前半句的坦诚和后半句的理直气壮,又觉得好笑,以至于忘记了发怒。他问蒋格,“所以你打算怎么办?你还要不要继续?”蒋格说,“那就先这样吧”。就像台海关系那样,先这样吧。
八、
其实那半年反反复复地纠结,让他已经做好了接受结局的准备。他只不过是不想这段感情以丑恶的方式结束,就像他不想在蒋格需要他的时候离开,仿佛留蒋格一个人面对没有着落的将来一样。他在等一个契机,而这个契机就是蒋格的博后offer。
契机到来之时,他和蒋格摊牌,说现在你总算有着落了,是时候谈一下我们的问题。发完消息的那一夜,他睡得特别好,像是把这半年的觉都补了回来。清晨收到蒋格的回信,反复感谢,希望不要怨恨。
他倒是觉得无所怨恨,只是对屏幕悄悄说,那就这样,以后各自成长吧。
九、
这之后当然也有反复,但最终还是河清海晏。他从来没有后悔过这一段经历,因为这是他第一段“理直气壮”的感情,陪着他心智成长,学着理解爱和施与爱。也是借这段经历,他完成了早就该完成的自我认知,触探自身情感和理智的边界。
更何况,一个人一生,总要有那么个阶段,忘记理智,彻底沉迷于情绪——这样的人生,才算完整吧?
【后记】:写这个小说花了一下午。写的时候,另一个屏幕的窗口在循环播放《Ciao》。生命里,有些人会离去,有些故事会成为过去。活下来的人和故事,更要因此好好的。
Aug. 28th, 2011 初稿
Aug. 29th, 2011 小改
真不错……功力恢复了啊?!
又是在梳理内心么,我得收藏起来,以后修改成剧本,拍电影吧……
希望你们一切都好,抱抱~
哈哈, 看样子像是你自己的前任啊.
那就先这样吧。
至少他还坦诚。 而且, 你看, 现状也不坏。
是为了纪念逝去的曾经一段感情么
下午上课前看到的,想起你之前就说过要写这篇,如今终于兑现。也许只有用第三人称去写,才能更冷静、理性地看待当时的人和事。
抱歉,我们都没把它当小说。
是纪实小说吧,非虚构类? 呵呵
呃,面对雪亮的目光(们),我都不知道该说点啥。
其实写的时候还算静和,望不要给看官心头添堵。
套句笑话——
只写故事,不论是非。如有雷同,纯属巧合。
很多的细节描写的很清晰,可能很多的情况下,热恋的人都会过于敏感,也许对方的本意都不会是那样的吧。看文章觉得也许对方的自我认知还远没有完成,而且过于以自我为中心,忽视了对方的很多付出与感受。
不用苛责啦,人都是需要一个阶段去慢慢成长的。
是啊,我认识一个大学同学,只是好朋友,但是他特喜欢开玩笑.有时候对方只是随边说说,看到你对他的看法,我也和你有点像,但是要有好的心态.如果那天这个人给我说那样的话,我会当他脑子进水了,完全不用放在心上.
“意乱情迷“吧, 小说有句话写得好,知道结局,但”情绪如此强烈“,但其实这不干理智的事;只要爱了,都该理勇敢地去冲;努力了,至少不后悔。
而感情永远是两个人的事,我们只能把握自己这一方。
对方也无所谓对错,喜欢就是喜欢,不喜欢就是不喜欢;能让”主人公他“有这么刻骨铭心的情绪”, 也不失为一种经历;感情,即使是单向,也是可遇不可求的,尤其对于心性很高很优秀很难懂感情的人; 所以,对任何一份“悸动”, 唯有对对方感激。
在夕阳里,在湖边,微笑,你好,再见。
此言甚是
难得这部电影的中文字幕我翻译过一部分。
同志写小说很难不掺杂自己的经历和心理在人物上,而写作的过程也是急需抒发一些突然的情绪吧。
看的的时候失去了心里的浮躁。很想认真的读完这个故事,真好。
啊,可望不可即久了,就变成了执念.